著文/宋國興
漫像/朱鳳翔
制作/程勤海
《中國灶神》之王素明
功成憑的執著來
知道劉蘭芳是著名評書表演藝術家的,未必知道她的夫君就是她所有評書作品的合創者。也未必知道劉蘭芳的夫君就是著名快板書表演藝術家王印權。
王印權師承老一輩快板書表演藝術家李潤杰。幾十年來,他不僅創作出了很多快板書作品,還為快板書藝術的傳承帶徒傳藝,為這門藝術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。
在王印權先生眾多的徒弟中,王素明算得上是一個特殊的弟子。
說王素明特殊,一是他和自己的師父一家本是相濡以沫走過來的。那份真情早已非一般師徒可比的。而正式拜師卻是在師父一家熬過了苦日子,進京任職后才“擺知”的。
那是因為師傅伉儷雙雙進京任職后公務繁忙,素明不想再多打擾他們。再則,素明自打當上廚師,便一謀真心地專注起了廚藝。這樣,師徒就暫失了聯系。
好在師父一家知道王素明的工作單位。一日,已是中國文聯副主席、中國曲藝家協會主席的劉蘭芳,到京西賓館開會,一來就打聽王素明。王素明一聽自己的師母來了,慌慌然跑來和師母見了面。師母欣慰地見了素明,順便還給他帶來了夫君王印權剛出版的一本快板書作品集。自此,失聯多年的師徒這才又得以團聚。王素明藏在心底的快板書藝術之火又重新點燃。這也有了他后來的正式拜師“擺知”。
說王素明是王印權先生特殊弟子的另一個緣由,是王素明學藝刻苦認真。把師父教給的本事全都吃進了心里。從花板的各種技巧,到臺上的手眼身法步,那嗓兒、那音兒、那范兒,一招一式全是地道的李派快板書的風格。加上他肚子里長書、小段裝了不老少,不論在啥場合演出,王素明的快板書那都是惹得觀眾不依不饒下不了場的。就憑這才藝吃飯,王素明竹板在手也能是個叫座的角兒。
可他偏偏沒把竹板當成飯碗。這輩子他把自己死死地釘在了灶臺前、面案旁,從一干上廚師這行當的那一天起,就再沒后悔猶豫過。直到干成了聞名軍內外的面點大師。
這是一段怎樣執著的人生路喲!
1. 要不是陰差陽錯地干上了廚師這份工作,王素明原本就是立志要把快板書學出個樣兒來的。
這個愿望,是他打小就有的。
王素明是北京長大的。家里兄弟姊妹6個,他排行老三。加上爺爺,全家9口人就憑著父親每個月80多元的工資生活。
父親是北京南郊木器廠的7級木工。有著一手好技術。那年月,80多元的工資已是高收入了。可家里人口多,這點兒錢就過得捉襟見肘了。沒辦法,母親也得出去打打零工。
在素明幼小的記憶里,父親是個刻苦鉆研技術的大男人。母親是個撲下身子扛箱子、搬盤條,回到家還要抽空疊紙盒、編書包想法為家掙錢貼補的強女性。
父母的不易、日子的艱辛讓素明早早就懂了事。哥哥替下來的衣服,他穿著高興。姐姐淘汰的文具,他用得快樂。小小年紀,素明就懂得禮讓。
這天是星期日。父親走到正趴在桌子上寫作業的素明身旁,拍拍他的肩膀說:“你好好寫作業,我和你哥你姐出去有點兒事。”小素明扭過臉答應了一聲。可就在這時,他分明看見哥哥對姐姐使了個眼色,然后他們就做著鬼臉兒跟著父親走出家門了。小素明心生疑竇,隨后就悄悄跟在了后頭。
素明的家附近,是一家俱樂部,里面常放電影。那時如能看場電影,那是讓人多開心的事啊。小素明也盼著能看電影。可看電影得買票啊。雖然一場電影才5分錢,可緊巴的日子哪里舍得隨便花錢啊。
此時,小素明不遠不近地跟著父親他們。眼看著父親和哥哥姐姐就到了俱樂部門口。他看見父親掏出了錢,來到售票窗口。買了票,招呼著哥哥姐姐一起走了進去。
小素明忽然生出一股怨氣。他生氣父親為什么只帶哥哥姐姐看電影?為了甩掉自己,還撒謊說有事。他真想沖進俱樂部,當著父親和哥哥姐姐的面,大喊一聲:我也要看電影!可是,他還是忍住了。沮喪的小素明低著頭,邊走邊踢著小石子回到了家,繼續寫著家庭作業。
后來,父親和哥哥姐姐誰也沒說看電影的事。小素明也從沒提過。他知道,家里窮。不能每個孩子都看電影。應該先讓哥哥姐姐看。
小素明不計較穿哥哥的舊衣服、用姐姐的舊文具,也不計較父親看電影不帶自己。他的心思不在這兒。
小素明早早就對文藝有了興趣。還在小學二年級時,他就在表演唱《逛新城》里扮演阿爸了。后來升入中學到了豐臺區東鐵匠營二中,他又參加了學校的鼓樂隊,還是一名水平不錯的小號手呢。這時候,他看了、聽了快板表演。一下子就對說快板有了入心入肺的濃厚興趣。那真是讓他著了謎一般地喜愛。
興趣一到了魔怔程度,那就沒啥能攔得住了。
沒板兒咋辦?自己想轍唄。連5分錢的電影票錢家里都舍不得給,買幾塊錢一副的竹板,那就更別想了。家里有根舊扁擔,正好就是竹子的。小素明一看樂了。好在父親的斧鋸镚鑿都是現成的,他便從這竹扁擔上鋸下了兩塊一般大的竹片兒。再把火筷子燒紅,在竹片兒上捅出窟窿眼。麻繩一穿,一副竹板就這么自力更生了。
有了竹板的王素明儼然有了干大事的寶貝。雖然自己的快板是初學咋練,嘴和板兒還合不到一塊兒去,再加上那副板兒也忒寒磣了點兒,可在素明的心里,自己已經是個不賴待的人物了。這倒不是素明自個兒自鳴得意,他確實也是學校宣傳隊的臺柱子。
那時節“文革”正盛,大中學校課不好好上,光熱鬧了穿著假軍裝的文藝演出了。素明的演出就很多。校內校外、街道工廠,凡有演出,必有素明。那時候,上邊讓學生們回校“復課鬧革命”。結果課沒復了多少,“革命”倒鬧得挺紅火熱鬧。
轉眼間就到了1971年
這之前素明的姐姐已初中畢業工作了。哥哥也早在1969年插隊到了陜西的延安。此時的素明已是初三的中學生了。就在他成天打著那副從扁擔上鋸下來的竹板忙忙叨叨演出的日子里,這年7月的一天,忽然學校里來了幾位部隊干部。說是來檢查復課鬧革命情況的。
這幾位部隊干部在學校轉了、看了、又找校長老師了解了、還找素明幾個學生談了話。
這幾位部隊的干部走了后,也就沒了消息。學校也沒再提這件事。
時間到了這年9月。
部隊的人又來學校了。這次是從上次談過話的同學中確定了9個名額。其中就有王素明。
消息傳開,全校大嘩。部隊要帶走這9個學生。往哪帶?當兵?又不像。孩子們著急,家長也著急。都追問學校。
學校答復說,是參加工作。
啥工作? 啥地界兒?
學校又說,好單位一 京西賓館。
那年月,還沒中學畢業就能有了工作,全家老少自然是皆大歡喜。到底干什么,就沒去想,也不懂得想了。至于京西賓館是怎么回事,那誰知道啊。反正是好事。要不為啥東鐵匠營二中才挑了9個人啊?
又過了幾天,情況就更清楚了。原來這次招工只是豐臺區學校范圍的。分配單位的辦法那叫一個簡單——兩個凡是:凡是區一中的,都分到交警隊;凡是區二中的,全到京西賓館。王素明是二中的,自然就是京西賓館了。
招工結束。屬于京西賓館的幾十人直接就用汽車拉到了北京東郊的一個農場,開始了學習、訓練、勞動的學員培訓生活。
學習,是辦學習班。雷打不動的“老三篇”。學張思德為人民服務的思想、樹白求恩的國際主義精神、做老愚公那樣不怕困難的人。
訓練,就是出操跑步,像解放軍一樣邊跑邊喊一二三四、喊毛主席語錄、林彪副統帥的語錄。
勞動的內容最豐富。養豬養雞種麥子插水稻,外帶還有菜地。
睡的是大通鋪,吃的是大鍋飯。剛剛走出校門的這伙年輕人,在郊外農場感受到了從來沒有的新鮮。
這天早晨,又是照例出操。還是邊跑邊喊。今天喊的是林副統帥語錄。還沒等喊完,負責訓練的一位解放軍干部就急忙叫停。大家一臉茫然。這位部隊干部走近隊伍,別的沒說,直接就強調了一句,以后出操,只喊毛主席語錄就行了。別的語錄都不要喊了。
素明和大家一樣納悶了好些天。一直等過了國慶的一天晚上,大伙兒都就寢了,一位同學悄悄鉆進他的被窩,用被子將兩人蒙起來,貼著他的耳朵低聲告訴他,林彪出事了。跑了。摔死了!
素明的同學,各色人等。啥像樣的家庭背景都有。一些常人不知道的內幕消息,有的同學就都能知道。素明想,既然不讓喊林副統帥的語錄了,估計林副統帥就是統帥不了了。
農場 領導很快發現了大家的竊竊私語。于是及時進行了保密教育。強調了京西賓館的性質保密要求。直到此時,素明他們才了解,京西賓館非同一般的身世。
這座建成于1964年,坐落在北京西長安街,與軍事博物館隔路相望的賓館屬于軍隊編制。主要接待國家、軍隊高級領導,并設有國家主要領導人套房。是中央軍委、國務院舉行高規格大型重要會議的場所。在管理與保衛工作上與中南海和人民大會堂同等級別。
不說不知道,一說嚇一跳。當了解了京西賓館如此的身份后,素明又有了新幻想了。
他想,既然京西賓館這么牛,那就能常常見到中央領導了。在賓館工作,距離首長最近的是什么人?服務員啊!于是,賓館服務員就成了素明向往的理想。
培訓結束了。工作分配開始了。京西賓館設有很多科室。最能見到大首長的崗位就是客房。服務員是直接為首長服務的。素明就想當服務員。
大家面臨的去向只有兩個,餐廳的服務員,后廚的炊事員。素明打心眼里不想進后廚。是啊,成天待在后廚那哪有見到中央首長的機會。他期盼著服務員的名額能落到自己頭上。
終于等來了公布去向的日子。還沒等他明白過來呢,分配方案就說完了。特簡單:分到餐廳的男生一律到后廚,分到餐廳的女生一律搞服務。素明想當服務員的理想皮球,就這么被一錐子扎得泄了氣。
素明悻悻然到了后廚。
癟了氣的理想還能鼓起來嗎?
2. 廚師不是那么好當的。一切還得從頭學起。
科長親自帶著這些生瓜蛋辦班上課。培訓班的帶徒師傅是德高望重的劉文定先生。
劉先生是四川人。是1964年京西賓館招募人才從外地特招來的。當時京西賓館還叫的是八一飯店的名稱。后來是軍委秘書長羅瑞卿將其定名為“京西賓館”的。
劉文定他們這批來自全國各地的師傅級別都很高。有的都已經是二級廚師了,還得洗鍋刷碗。劉文定師傅當時就已經有烹飪專著出版了。對于川菜、粵菜,那劉師傅絕對是行家里手。
當時的京西賓館,熱菜是以川菜為主。涼菜是以淮揚菜主打。面點走的是江蘇風味。
技術培訓開始了。培訓班講的、練的都是熱菜烹飪法。
這下弄擰了。分配素明干的是面食,他就在面食上下得功夫多。可培訓班學的是熱菜。他又沒時間練習。這么一南轅北轍,弄了個四六不成。
該考試了。素明應試的是實操熱菜黑魚熘魚片。
這是一道典型的川菜。也是川菜中歷史久遠的傳統菜品。高手掌勺,能讓此菜片薄形美,色澤潔白。食之鮮嫩滑爽,令人回味不盡。
素明初學咋練,本來對熱菜要領就懵懵懂懂。師傅再特別點試熘魚片,這可要了親命了。素明一聽后脊梁直冒冷汗。可丑媳婦總得見公婆啊。只見素明故作鎮靜,抿著嘴,朝師傅微微一笑。系好圍裙,把眼前的家伙什挨個兒擺弄一番。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。可他此時的心里那是暗暗叫苦哇。
熘魚片的制作關鍵是魚肉不可片得太薄。勾芡時火候要溫。上漿要勻,過油溫度不可過高。這些要領是對內行說的。可對于十六七歲的素明,這個烹飪上的雛兒,哪里能做到這些。菜刀在手,深淺不知。食材下鍋,溫度不懂。該干的,一樣沒干。不該干的,處處犯忌。結果可想而知。一個熘魚片,愣讓他做成了“豆腐腦”。怎么?魚全碎了!
領導一看,這么不行。還是干什么學什么吧。于是,主食單上。專門指定一名叫任徐民的師傅教授面點。
這任師傅,非等閑之輩。那是面點世家揚州任家之后。在他12歲時,就干上了面點的活計。面點于他,那是吃進心里的童子功。
古人詩云:“腰纏十萬貫,騎鶴下揚州”。 這充分顯現了當時的揚州興盛之景。而以揚州為中心的淮揚面點則以制作精巧、造型講究、餡心多樣、各具特色而著稱。至明清時代已是揚郡面館,美甲天下了。清代乾隆、嘉慶年間,揚州以經營茶、點、面、應時小吃為主的點心店肆林立、多方競爭、名品疊出。那時的任家面點,便名噪一時。
有這么一件事足可證明任徐民師傅的身世不凡。
那年,時任總書記的江澤民來京西賓館開會。在電梯里看到負責開電梯的一位姑娘。這姑娘正是任徐民的女兒。江總書記便親切地問姑娘是哪里人啊。當得知姑娘是揚州人,而且還是面點世家任家的后人后,一下子勾起了江澤民舊時的回憶。他爽朗地笑著說道,呵呵,我可沒少吃你們家的點心噢!
論任師傅的面點手藝,別的不說,單就一個油條,那就讓人垂涎三尺。任師傅的油條,酥、脆、香、美。起身膨松,中間通空。別說首長們都愛吃,就連首長家屬也得預定才能吃上任師傅的油條。
任師傅雖是名師,可想能天天跟在他身邊學藝很難。任師傅工作在十三樓,服務的都是重要首長。除了賓館要接待重要會議時,任師傅下到班組幫忙,這時大家才能見到他,平時見任師傅甚至比見大首長都難。
別看這伙毛頭小伙子,見軍內大首長那是常事。像開國上將許世友、陳錫聯、中將劉志堅、皮定均等首長,和廚師們拉家常那是常有的事。都說許世友將軍愛看電影,可他在下榻處放的電影常常是為讓這些后廚的小年輕們看的。
常有這樣的情形,那兒電影放著,素明他們幾個小年輕坐在地毯上先是津津有味地看著,可一會兒,就有人進了夢鄉。許將軍很體諒這些忙活了一天的小伙子們。也不說什么。等電影放完了,許將軍笑瞇瞇地問素明他們一句,小鬼,電影好看嗎?大家就說,好看!許將軍很高興。就說,好看明天就還來看!
跟任師傅學藝,更多的是學規矩。規矩實際就是態度。不懂規矩,沒個正確的態度,別說師傅看不上你,就是你自己也學不好藝。老一輩廚師學藝,那都是徒弟費盡心機“偷”來的。一種面點里要加雞蛋。到底這面里要加幾顆雞蛋,就是核心技術了。師傅絕不輕易告訴徒弟。有心眼的徒弟就在垃圾桶里數雞蛋殼。師傅發現了,再做這道面點時,干脆把雞蛋殼都捏個粉碎。
任師傅他們這一輩廚師都是這么學出來的。所以他們就知道學藝的難。也同樣要求自己的徒弟們必須有個學藝該有的態度。
這天,又趕上任師傅下班組做面點制作示范。幾個年輕人圍在任師傅的面案旁邊,手撐著面案的邊沿,探著身子看任師傅操作。
只見任師傅先是用眼左右瞟了他們個來回,然后皺皺眉又低頭揉起了面。小伙子們不明就里,互相也看了看。誰也沒醒過夢來。還是手撐著案板看任師傅操作。
任師傅也不說話。依然起勁地干著。等該往開搟面了,任師傅操起搟面杖,一手攥著搟面杖,一手貼著面案,眼睛死盯著那團面,皺著眉頭不說話。大家以為任師傅在琢磨面該怎么搟呢。說時遲那時快,只見任師傅胳膊一甩,頓時他身邊的兩個小伙兒同時隨著一聲“啊!”身子就傾向了面案。眾人嚇了一跳。 定睛一看,兩個小伙兒都不知所措地在揉著胳膊。原來是任師傅用搟面杖給了二人胳膊一家伙。
大家都呆愣在那里。不知任師傅為何無故發怒。
任師傅余怒未消。把臉慢慢從一邊轉向另一邊。用眼光把大伙兒掃了一遍后,語氣嚴厲地問道:“懂不懂得規矩?都擠到我眼跟前,我還能干活不能?” 任師傅把搟面杖往案子上一拍,抬手一劃圈道,“你們自己看看,有個徒弟的樣兒嗎?”他邊拿起搟面杖,邊嘟囔道,“站沒站相,坐沒坐相。什么德行!”
大伙兒這才明白了任師傅為啥發火了。一個個趕緊離開面案,來到任師傅對面不遠處,直直地站好,全神貫注地看著任師傅的一招一式。
素明最初進主食間學藝的機會并不多。這是因為他總往外跑。這倒不怪素明自己。那年頭哪個單位也鬧宣傳隊。京西賓館屬部隊編制,這方面就更不能落后了。也打上素明文藝上又有兩下子,這就自然是宣傳隊的骨干了。成天忙著吹拉彈唱,學廚藝倒成了業余的事了。這么地,雖然名義上是主食間的職工,可連最基本的一些常識性的技能也稀里馬虎。
這一日,中央廣播說唱團來京西賓館慰問演出。觀眾最喜歡的相聲演員馬季、唐杰忠也來了。素明多想能到現場看看這場精彩的演出啊!咳,事與愿違。今天恰好輪到素明值班。
素明心猿意馬地為演員們準備著晚會結束后的夜餐。
賓館為演員們定的夜餐是餃子。省事的飯讓素明弄得反倒麻煩了。
晚會剛結束,領導就電話通知素明準備開飯。素明只以為演員說話就到呢,嘁哩喀嚓就把餃子倒進水已燒開的大鍋里。水少餃子多,擠得餃子相互你推我搡直勁打架。推推搡搡中,餃子可就熟了。
要是這會兒趁著餃子們還沒互相抓傷胳膊撕破臉趕緊把它們撈出來,那餃子還都是囫圇個兒。素明倒實在。他一瞅演員還沒到,就想著等演員到了再撈餃子,省得到時涼了。
負責接待演員的賈吉祥主任來到后廚,低頭一看這鍋餃子,天爺!這不是打京西賓館的臉嗎?餃子倒是餃子,可都不是原樣的了。有整個兒的,有半拉的,有帶窟窿的,有光剩下皮兒的,餃子餡兒也成了裝飾,星星點點地漂浮在鍋湯上。
賈主任沖著這鍋破餃子直嘬牙花子。巴咂著嘴道,這怎么吃?!快重煮一鍋吧!
這活兒讓廚師干,那本是閉只眼都能干得了的。可素明愣是干砸了。這次事故對素明的教訓太刻骨銘心了。他開始知道了技術的重要,也懂得了做個好廚師不是那么簡單的事。
從這時起,素明才真正開始心向灶臺。
3. 素明在的主食間,幾位師傅都非同一般。
班長吳巨成,河南人。各種面食那是手到擒來。看吳師傅做面食,簡直就是看雜耍表演。他不僅手頭兒快,而且制作面食的過程全在一種美妙的律動中。身子的一起一伏,膀子的一搖一擺,胳膊的一收一合,雙手的一抓一放,一團面就在這極似太極的韻律中逐漸成型。一會兒功夫便從他手中生出了或圓、或長、或絲、或片、或包、或餃、或雞、或豬的各種精致活脫的面點造型來。
尤其吳師傅的那支搟面杖,在整個面點制作的過程里,總能和面案敲打出急而不亂的節奏來。一陣兒像馬蹄疾馳,一陣兒如雨打芭蕉。叮叮當當,敲得人心樂洋洋的。整個主食間充滿了輕松和快樂。
另一位師傅王占青,人稱王大炮。是在解放戰爭中被我軍俘虜的國民黨軍隊伙夫,被俘后編入我軍還是干他的廚師老本行。王大炮樸實憨厚,人性耿直。被俘對他真是時來運轉。就連朱德總司令都吃過他做的飯。還和他照了一張合影。讓王大炮后悔的是,“文革”中他一害怕,把這張至珍至貴的合影給摳壞了!
有王大炮就有王二炮。王二炮叫王景山。同樣是說話倍兒沖,愛抬杠。別看文化不高,資格挺老。那是去過朝鮮抗美援朝最后一批回國的的老戰士。
再下來就該是對素明影響最大的師傅王漢了。
那年月,后廚干活憑的除了手里的技術就是力氣了。炊具、灶具幾乎沒有一樣是能替代人力的機械。在大家每天都死心塌地用傻力氣往出折騰這頓飯的時候,王漢師傅不聲不響地在炊具身上琢磨起了竅門。王師傅的一個點子,常常能讓平時費死勁的活兒一下子變得輕松、容易。
就拿燜米飯說吧。200多斤的大米裝進蒸桶里,加進水,再用大木鏟攪拌。等水把米都浸勻了,還得把多余的水再潷掉。這一來不光把營養成分都潷跑了,而且留多少水也沒把握。小年輕們最怕做米飯了,只要掌握不好水量,那米飯不是軟就是硬。
這一天又是燜米飯。只見王漢師傅手里拿著塊兒長木板兒,笑瞇瞇地走過來。他把木板兒往蒸桶里一插,再看看上面刻出來的道道,說道,水有點兒多了。再潷潷。在王師傅的指揮下,又潷掉了些水,這才蓋好蓋開始給汽。
大伙兒正納悶王師傅這是啥妙招呢,王師傅轉過身,指著木板兒告訴大伙兒說,以后就按這上面的刻度加水,不用潷了。保險沒錯!
這是王師傅把多年的經驗量化成標準,讓它成為炊事中的得力助手。
像這樣一巧破千斤的技術革新,王師傅隔些天就能生出一個來。
這一切都是從日常的小事做起來的。
墩布壞了,王師傅找來鐵絲重新綁好。再等墩布壞得不能用了,王師傅就把墩布上的布條拆下來,用廢布條把掃帚包起來。這樣掃帚就不容易壞了。
一大桶粥百十斤重。兩老爺兒們抬都費勁巴力。王師傅找來軸承擰上木板,一輛小車就給大家帶來了輕松。
今天看來,王漢師傅他們老一輩廚師,就是廚房機械化的開山鼻祖。那些不起眼的小改小革,就像貓給老虎當師傅,雖看的是小打小鬧,卻是日后捕獵的基本功。
王漢師傅在給徒弟們創造方便、減輕勞動強度的同時,也把做人應有的品行、事業應有的態度無聲地融入了大家的血液中。老一輩人的榜樣力量如同溫暖的陽光,嫩苗般的徒弟們在這陽光的照耀下,舒暢地進行著成長中的光合作用。他們自己壯大著,同時也向周圍生發著宜人的氧。
素明就是這樣成熟起來的。
在師傅們耳濡目染的引領下,素明日漸一日地愛上了廚藝。他幻想著能早一天自己也成為獨當一面的廚藝好手。
學藝在身無捷徑,笨功夫里出才人。素明跟著師傅包包子,只見師傅的包子包得又快又好。溜圓精巧,大小一樣。十八個褶一個不多,一個不少。全像一個模子拓出來的,那么一模一樣。再看自己的,爺爺孫子,大小不一。有圓有扁,外帶還有露了餡的。
相形見絀。素明就問師傅,怎么才能包好包子?師傅說,練!
素明再問師傅,怎么練?師傅說,包水。
包水?素明不明就里。又問,怎么包水?
師傅乜斜了他一眼,一字一頓地告訴他, 把水當餡地包。我就是這么練出來的。
師傅的話讓素明吃驚不小。他真正感覺到了學藝的路還很長很長。
素明不再幻想快速成才了。他真的從包水開始練,讓自己的本事就從包水長起。
后廚的活兒哪樣也不輕松。在這些不輕松的活兒里頭,還有更辛苦的活兒。比如和面。尤其和軋面條的面,最累。
幾十斤的一大團面,全憑和面人的一把子力氣。每逢這活兒,素明便自告奮勇。只見他袖子一挽,一條毛巾往脖子上一搭,沖著那幾十斤的面就大戰起來。等面和好,那條毛巾也基本上被汗水浸透了。
守著機器給面條出條,是既嗆又累的活兒。邊等面條出條,便不斷地撒防粘面粉。一場活兒干完,整個人就像從頭到腳披了層白紗。這活兒,素明也是毛遂自薦。
夏天烙餅,守著大餅鐺炙熱難捱。腦瓜靈活一點兒的,此時都會找點兒別的活兒躲開守餅鐺。還是素明,越到此時,他越是當仁不讓。
就在這看似臟苦累笨的摔打中,素明學到了做人,也漸漸打開了廚藝殿堂的大門。
本事就像他身上日漸生出的肌肉,在不知不覺中就增添了力量。
在一天天的肯干、好學、勤問、苦練中,素明學會了師傅將手指飛快地點入燒熱的油鍋,憑感覺就知道油溫的熱度;學會了師傅用“聞、拍、聽、看、切、蒸、燙”掌握面堿適中的辦法;學會了面點師必須具備的“兩套半”技術。把酵面面團和油酥面團玩得得心應手,讓面點師制餡的那“半套”技術同樣爐火純青。
京西賓館院子里的草坪年年重綠,素明的廚藝歲歲出新。家常的主食做得可口,工藝的面點造型逼真。
終于,素明在徒弟們中間脫穎而出了。
4.京西賓館會議科是個重要的部門,出了徒的素明被調到這里,專門負責首長們的會后夜餐。
這是個帶有機動性的工作。首長們需要夜餐了,廚師就隨機操持。待命的中間可以在電影放映廳看看電影。遇有夜餐了,銀幕上就打出幻燈字幕通知廚師。
負責首長夜餐不僅是自身技術的被認可,還是一種政治上的被信任。尤其戒備森嚴的十三樓有了任務,也點名讓他到崗,這更是一種堪以重任的標志。王素明用勤奮收獲了這一切。
時間進入了20世紀80年代。
在京西賓館已干了近10年、眼眉前的面點活計也不在話下的王素明,突然接了一個讓他大犯惆悵的任務——去山東學做周村燒餅。
王素明一聽,心里一緊。
周村燒餅,王素明聽說過,沒見過。更別說它是怎么個制作流程了。光聽老師傅們說它的來頭兒就夠唬人的:歷史,一千八百多年。工藝,純手工制作。特點,酥、香、薄、脆。形狀,如紙片之薄。入口,久嚼不膩。品牌,馳名中外。
就因為周村燒餅這么有名,1969年黨的“九大”召開,山東省敲鑼打鼓抬著周村燒餅進了人民大會堂為“九大”獻禮。
老祖宗傳了快兩千年的玩意,讓王素明去一趟山東就學回來,那擱誰頭上不肝兒顫啊?素明也肝兒顫。肝兒顫歸肝兒顫,命令得服從。軍中無戲言,給你任務你就得上。
素明怯生生地問,幾個人去啊?
領導回答得很干脆,就你自己去。
就我一個人啊?素明有些愁苦了。
你先去學。學回來帶徒弟。領導根本沒解釋他問的問題。
去唄。素明忐忑不安地來到了山東周村食品廠。
廠里不冷不熱地接待了他。老師傅們一看來了個小年輕要學周村燒餅,都不屑一顧。話里話外地敲打他說,噢,你也是來學周村燒餅的?前些天剛走了兩個濰坊的。也是來學周村燒餅的,學了一年也沒學會。
素明趕緊問,那怎么辦?
老師傅輕蔑地一笑,嘁,怎么辦?回去唄!常還有人來學呢,哪個學會了?
素明心里一緊,又問道,下功夫好好學,行吧?
老師傅咂咂嘴,壓低了聲音說,你咋個下功夫?俺們這手藝講究傳男不傳女。連自家的閨女都不傳,你說外人他咋能學會?
素明沒話了。他知道,自己這趟“取經”的路,想走下來可不容易啊!
素明是個知情達理的人。這是他從小養成的好品行。他想,自己和人家周村的父老鄉親素昧平生,人家憑什么就輕易把老祖宗的手藝教給你?人心都是肉長的,你不為別人付出,別人怎么會待見你、樂意幫你?想通這個理兒,素明就不急著討教做餅的技術了,而是處處留心專找臟活兒累活兒干了。
鄉里的小廠,沒什么管理。衛生那就更不講究了。在京西賓館呆慣了的王素明,對這兒車間的臟亂實在是看不下眼。
素明沒和誰打招呼,找來掃帚、抹布、水桶、大盆就蒙頭干起來了。
頭兩天,地面干凈了。老師傅們沒說什么。有的還竊竊私語,哼,大地方的人會耍這眼前花。這是哄著俺們教手藝哩!
過幾天,窗戶玻璃明亮了。老師傅們心里一動,嗯,這后生是個勤謹娃!
又是一天過去了,車間里的機器沒有了油污,設備都亮出了自己的本色兒。老師傅們開始勸素明別累壞了。
徹底被感動征服了老師傅們的,是素明爬上老高老高的屋頂,讓那已經被油漬污膩得不透亮的天窗重新射進了明媚的陽光!
沒見過這么樸實吃苦、勤快懂事的年輕人。全廠的老少爺兒們都喜歡上了這個來學藝的小伙子。
老師傅們拉著素明的手,掏心掏肺地說,孩兒呀,你要學啥俺就教你啥。能一天教會的,俺絕不用兩天!
打這天開始,周村燒餅的工藝流程從老祖宗的源頭,一一傳到了當今一位叫王素明的年輕人手中——和面、揉面、醒面、掐劑子、延展、晃盤、上手背、貼鏊子。一個月下來,素明把這千年的制作手藝,清晰地拷貝進他的這顆千年后的年輕心里。
臨別時分,老師傅們對他戀戀不舍。幾個人抬著重重的燒餅鏊子放到素明面前。廠長望望送別的人群,把手按在素明肩頭,紅了眼圈說,小王啊,把這鏊子帶回去。鏊子跟著你,就是周村老少爺兒們守著你哩。用它做出的燒餅,不會變味!
自此,京西賓館就有了自制的周村燒餅。
后來有一年,時任總書記的江澤民在京西賓館吃到了素明做的周村燒餅,他邊吃邊嘖嘖贊嘆燒餅的美味。不時還親手將燒餅遞給身邊的人,提議大家都嘗嘗。
由此,素明全面地擔當起了京西賓館的主食工作。
5. 一出戲可以救活一個劇種。一個人可以興旺一個行業。
素明在面點上的頂梁作用,讓京西賓館進入了一個面點開發期。
以往,每到中秋來臨之際,京西賓館只做提漿月餅,幾十年一貫制。素明擔起了賓館主食的重任,就要讓今后京西賓館的中秋多幾分色彩。
又是中秋月圓時。京西賓館用廣東月餅、低糖月餅、五仁月餅、椰蓉月餅組成了系列。這些在素明主導下制作出的各式月餅,為京西賓館帶來了極高的贊譽。
軍委首長張萬年吃了他們的椰蓉月餅后贊不絕口。時任總書記的江澤民高興地夸贊說, 中國面點,京西第一!
口碑和榮譽鼓勵得素明信心滿滿。
一展身手的機會來了!
1993年。北京市迎奧運烹飪大賽即將舉行。
京西賓館素不與外來往。一心想提高面點技藝的素明,企盼能到大賽上見見世面,會會高手。他的心愿得到了領導同意。素明開始了備賽。
方案很有創意:兩種面點,一甜一咸。咸的是江蘇風味的珍珠馓子;甜的是非他莫屬的周村燒餅。
珍珠馓子少不了油炸。周村燒餅離不開爐具。這大家伙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炊具了,那是既重又大的廚房設備。
素明下了狠心。文無第一,武無第二。要比就比出個高招,要賽就賽出個絕活。賓館領導對王素明參賽寄予厚望,決定雇車把爐具拉到賽場。設備到位,如同開戰前將營寨駐扎在了疆場。
賽場本應在后廚實操。可王素明的周村燒餅爐體量忒大,進不去廚房,大賽組委會只得讓這大爐子獨霸大廳。平日富麗堂皇的大廳,一下子冒出了這么個怪物,先就讓這周村燒餅有了與眾不同的新奇。
這是一次真正的高手聚會。參賽的選手都是北京各大飯店、酒店的名廚大師。個頂個的有名有響。棋逢對手,將遇良才。別看從大家手里出來的是面點美食,可腦海里閃現的卻是刀槍劍戟,耳邊響起的是戰馬嘶鳴。
賽場即戰場,比武即打擂。不到爐火純青的功力,就甭想在這群英薈萃的地界兒露臉。
素明當然也忐忑。忐忑歸忐忑,素明暗自思忖,自己心里還是有底氣的。他只希望在賽序上自己能有個好位置。賽事如同演出。越靠前的出場越不占便宜。不論觀眾的入定,也不論評委的打分,靠前出場的都極易吃虧。
怕啥來啥。素明的出場偏偏就被排在了大賽的第一天。素明暗暗叫苦。自己第一次參賽就當了個“墊場”,這讓他忐忑加不安,不免緊張得直勁哆嗦。
珍珠馓子是在后廚操作。
該上場了。素明長舒一口氣,平靜了自己的情緒。當他的手一挨著案板,即刻心思就全融進面里了。心無旁騖,一氣兒下來,直把個 珍珠馓子炸得令人垂涎。
轉移戰場,再到大廳。
案板上手下生風,爐子里進進出出。又把個周村燒餅烤了個香味四溢。
直到此時,素明才稍稍松了口氣,耳邊也傳來了人們的說話聲。原來,本在二樓的評委們都被素明的實操表演吸引下來了。大家圍在素明身旁,對他的美食作品贊不絕口。
評委中有一長者乃北京市西城區的名廚周敦厚師傅。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烹飪大師。周老盯著素明剛出爐的周村燒餅嘖嘖贊嘆。尤其燒餅上那晶瑩潔白的芝麻更讓周老及評委們為之眼亮。遂問緣由。當聽素明告知說,用的是水洗芝麻時,評委們甚覺新奇倍加贊賞。
原本以為自己“墊場”的素明,沒成想一亮相就來了個碰頭彩!
大賽頒獎儀式開始了。素明遠遠地坐在了會場的后面。他沒敢想自己的名次。再說他能參加大賽已經很知足。一場大賽下來,他經了風雨,見了世面。也看到那么多同行高手的不凡技藝。他知道了天外有天的道理。明確了自己今后的努力方向。他為不虛此行欣慰。
素明安然地注視著主席臺。平靜地聽著主持人的講話。
忽然,一位評委沖著素明的方向招起了手。那是提示讓誰上前的手勢。素明左右環顧,沒發現有誰呼應。此時,就聽得那位評委用話筒喊著自己的名字說,別找了,就是你。王素明同志,請你到前面就座。素明一聽是叫自己,趕忙客氣道,謝謝,不用了。我就在這兒挺好!那位評委帶著笑聲又喊道,咳,你還客氣起來了。快過來吧,你獲獎了,一會兒要上臺領獎!
素明將信將疑地走到前面坐下。倏忽間,他有些在夢里的恍惚。
主持人宣布了獲獎者名單。賽事的金獎第一名竟然就是他王素明!
同時他還榮膺了北京最佳面點師的榮譽稱號。他制作的珍珠馓子,也獲得了北京市名點的地位。
載譽歸來的王素明受到了單位的嘉獎。一千元的獎金為他的勤奮執著做了一個榜樣的注腳。
榮譽沒讓素明有絲毫的變形。依然那般謙和。依然那般踏實。工作還是那樣精心。練功還是那樣刻苦。每天他都堅持練炸半斤面的馓子,從未中輟。為攻下面點的裝飾技藝,素明更是常常整宿不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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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9年。北京市第三屆烹飪大賽開幕在即。
王素明知道大賽的消息,但他沒報名。今年他不打算參賽了。
大賽組委會召開會議,京西賓館的領導也到會了。會上,會務組特意問到王素明,還指名點姓要他參賽。領導回來后便通知素明準備參賽。
已經過大賽洗禮,并又苦練了6年的王素明果然出手不凡。賽事結束,金牌又非他莫屬。 就此,他還入圍了大師之列。榮膺北京“十佳廚師”、烹飪大師桂冠。
在灶臺上苦苦耕耘多年的王素明,開始了對成功的不斷收獲。
時光進入21世紀。
黨的十六大即將召開。為了迎接這個偉大的時刻,由北京市政府、中央辦公廳等6個單位主辦、20多個單位參加的烹飪大賽隆重舉行。
這是一次理論與實操的激烈角逐。王素明代表京西賓館出戰。
果然不負眾望。在大賽面點組的金獎中,又是他獨占鰲頭。
這一次的大勝,讓他榮獲了由勞動和社會保障部授予的“全國技術能手”的榮譽稱號。
戰績是令人信服的。賽場上,素明手下的珍珠馓子功力老到;椰奶像生蛋幾近亂真;像生芒蓉果形真味美;翡翠咖喱餅入口即化。
就為了像生芒蓉果的出奇,素明煞費苦心。專門買來芒果,仿外形,找口感。硬是讓自己的作品從造型到口感都達到了高檔宴會的品位。
王素明用自己的執著,在將面點開發成一個個品牌的同時,也讓自己成為了京西賓館的面點品牌。
經他開發的京西名點龍須面、珍珠馓子、象形核桃、蛋黃餅、江米條、核桃酥、蔥香芋泥、杏仁豆腐、鮮豌豆羹不光是餐桌、宴會的必上美食,還受到了市民的極大歡迎。賓館小賣部外售他的面點,每天都是一搶而空。本是一個單位的客房服務員,想帶些素明的面點探親。幾次三番就是沒搶過前來熱購的顧客。無奈之下,只好找局長求情,幫忙了卻這份心愿。
王素明面點作品的逼真,常惹出讓人忍俊不禁的笑話。
這年,民主黨派來京西賓館開會。晚宴上,賓館為這些老人們上了一道素明制作的像生核桃點心。
老人們盯著這盤核桃議論紛紛。有的埋怨賓館不識時務。都是些花甲、古稀、耄耋老人,你上盤這么硬邦邦的東西誰能咬得動?有的干脆就火了。厲聲問,把我們牙硌壞了,誰負責?!
待弄清楚此“核桃”非彼核桃后,老人們都哈哈大笑,直勁嗔怪自己少見多怪了。吃著香酥綿軟的假核桃,老人們一個個樂不可支。
品牌是信任的寫照。責任又是信任的基石。
那是新世紀的2003年。非典的肆虐讓人自危。食品衛生進入高度戒備狀態。中秋臨近。 中南海需要一批節日月餅。任務交給京西賓館,這當然是須慎之又慎的政治任務。責無旁貸,王素明臨危受命。
事情要保密。只許素明帶一個徒弟,在寸步不離的專人監護下,暗暗在夜間工作。做好的月餅由現場的賓館領導當場試吃。然后密封保存。7天后打開,由負責的領導再試吃一次,最后再封裝送往中南海。
在令人最不踏實的日子口,王素明完成了最高的信任。
自這以后,王素明3年走上3個高度——
2004年他被評為全軍職工先進工作者。
2005年榮膺全國勞動模范稱號。
2006年全軍評定職稱,總后勤部部長廖錫龍親自為他頒發了烹飪大師證書。
王素明在中國的面點界,開拓了自己的一方天地!
6. 江山代有人才出。王素明由嫩苗長成了一棵獨當一面的大樹。
一代新人換舊人。手把手教出他的任徐民師傅退休了。
王素明懂得“欲求其上,必求上上”的道理。京西賓館領導也期望能讓自家的烹飪水平再上一個臺階。內外交流是少不了的。這就常請一些烹飪、面點大師來賓館指導。在所請的大師中,有一位國寶級的面點大師,這便是國內外知名的郭文彬先生。
這文彬老,十分了得!
祖籍廣東的文彬老,1956年就從上海調到北京飯店。素有"面點魔術師"美譽。
早在20世紀的1959年,郭老被派參加在維也納舉行的世界青年聯歡會,負責中國代表團各種宴會的服務工作就獲贊譽。上個世紀80年代在布拉格舉辦的第五屆國際食品烹飪大賽上,怹以絕技糖雕"九龍慶豐收"、"豐收塔"一舉獲得金牌,并獲國際烹飪大師稱號。基辛格在觀看他表演的抻龍須面時,目不暇接,贊嘆不已。
文彬老乃中國新時期烹飪理論教材的奠基人。怹所著的《面點造型藝術》,至今仍是面點界的經典教科書。
親口吃過郭老面點的各國政要難以數計。西哈努克、胡志明、金日成、舒爾茲、根舍、基辛格、蓬皮杜等都對郭老的高超技藝贊不絕口。
經幾十年潛心鉆研實踐,文彬老博采眾家之長,勇于創新,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技術風格。怹著書立說,授徒育人桃李滿天下,有多項發明專利。為弘揚祖國的優秀文化遺產,發展烹飪事業做出了突出的貢獻。文彬老聲名享譽海內外,成為一代面點宗師。
王素明想拜文彬老為師的心儀已是多年。
實際上在王素明的心中,文彬老早已是自己的師父了。從面點的設計到裝飾、制作,王素明都是跟文彬老討教來的。現在,文彬老能常來賓館指導,那實在是個拜師的絕好機會。
王素明把自己想拜文彬老為師的心愿和領導說了。領導很詫異,說,你已經是大師了,該有人拜你了。你還拜啥師啊?
王素明沒說啥。領導不應允,王素明也不好堅持。這就把不久郭老的一次收徒拜師儀式錯過了。王素明把拜師的愿望壓在心底,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。
早在王素明準備參加迎接黨的十六大烹飪大賽,請教郭老面點裝飾時,他的這個心愿就已經生發了。
那正是盛夏的日子。王素明來到郭文彬先生家。
酷暑難捱。已逾古稀的郭老坦誠實在。只見他光著膀子,下身一條大肥褲衩,邊講邊做汗流浹背。從用糖粉作容器的藝術性,到用面人面捏花的技巧,老爺子不厭其煩一一實操演示。
王素明被感動得幾近發癡。頭腦里再沒別的想法了,只剩一個念頭就是,這么好的老先生,我必須拜師!
這一天,郭先生又蒞臨京西賓館做指導。王素明下了狠心要在今天實現自己夢寐以求的心愿。
在十三樓上,就在郭先生和館領導正寒暄的當口,王素明猛地走到郭先生面前。他捧起郭先生的手,噙著淚花說道,郭老,我要拜您為師。請您收下我吧!話音剛落,王素明撲通跪在地上,正正經經地給郭老磕了三個頭。
郭老一時無措。只是一邊叫著,素明,快起來!一邊張望著在場的館領導。
館領導看到王素明拜師決心這般篤定,便都為他央求起了郭老。
. 王素明的三個頭磕得郭老心潮起伏。怹的心里也早把素明當做最好的后繼者了。雖然郭老和素明各在一方,可素明的刻苦執著、卓然的業績郭老都是清楚的。
從素明無論到哪里學習,都能用自己主動包攬臟活累活感動對方,到每一次參賽,不管自己還是徒弟,都絕不在實操上做任何手腳。從備料到出作品,全部在現場磊落光明地如實展現;從素明自己花錢到友誼賓館學做西點,到為軍委會議的召開擺出一桌子的面人作品;從素明帶著同事走遍夜市的每一家店鋪,專看面食制作,到他常跑書店找尋面點制作的書籍;王素明走過的路,郭老都看在眼里,也記在心里。怹為中國的面點文化能有這樣的傳承人自豪。也為自己能親手把一身的面點技藝留給這樣的后來人欣慰。
此刻,這個自己認可的后來人就在眼前。雖然自己早已桃李滿天下了,可是,光大中國的飲食文化那是需要千萬人為之奮斗的大事業啊!
郭老被眼前跪著的素明感動了。怹俯下身,雙手扶起了素明,連連說道,快起來,快起來。我收了,我收了!
周圍的人們鼓起了掌。師徒二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。
7.
兢兢業業、埋頭鉆研的王素明,像一棵樹般地,慢慢擴展著年輪。直到成為面點界秀林的巨木。
能力就是擔當。有了一副堅實的肩膀,王素明責無旁貸地挑起了中國面點文化傳承的重任。
根基自然是厚實的。中國面點傳統的要領、技藝、品類、造型他已爛熟于心。各式面點的制作也已是得心應手。不時涌現的出新念頭可謂錐處囊中。
創新由萌動進入躁動。躁動又由情緒化為行動。
王素明先從最普通、最常見,出新難度也最大的馓子入手,開始了自己的創新之路。
馓子是一種用面粉和面做成的油炸面食品。據考,這種食品已有上千年的歷史了。蘇東坡題為《寒具 》的詩曰“纖手搓成玉數尋,碧油煎出嫩黃深”就是描寫馓子制作過程的。
通常我們吃的馓子,不論麻花形、手鐲形、鳳尾形、直形、彎梳形基本都屬平面類型。即使擺成立體形狀的造型,其實也是平面體的堆壘,并不是制作工藝上的迥異。
王素明要讓馓子上千年的傳統制作工藝開出時代審美的新花。
他要讓馓子的制作工藝開始一個全新的立體時代。
這是一個從簡單工藝流程的遵循,到工藝技術、技巧必須訓練有素的轉變。是一般意義上的廚師,到烹飪大師的跨越。是簡單勞動到復雜工藝的提升。更是一個大國工匠必須具備的精益求精、肯于創新的擔當精神。
這是帶有從量變到質變哲學意義的進步。
王素明創意的第一個馓子作品便是燈籠馓子。
這是一個極像我們通常喜慶的日子里常見到的情景——紅色的木架上,并排掛著一排宮燈。宮燈之間,是炫目的隔帶映襯。試想,在高規格的晚宴上,餐桌上如能凸顯這樣一架中國宮燈的面點作品,那是怎樣典型的吉祥、喜慶的中華文化啊!
精美的創意后面就是艱辛的實踐。
掛置燈籠的架子先是用面制作的。效果一般,就改用糖粉在模具上成型、組合了。這一技術,王素明已跟師父郭文彬先生學到手了。真正考驗他的,是馓子在油鍋里邊炸邊固定弧度的難。這是要分毫不差的精準,才能按照燈籠的造型一塊兒一塊兒拼接起來。其中有一點點走形,或這塊兒馓子穩不住,或直接破壞整個兒燈籠的造型。
此時必須做到忘我的精細。幾乎等同于醫生在無影燈下的專注。
一手一雙筷子。一雙筷子鉗著馓子的一頭兒。馓子入油,極快地膨脹變硬。就在這瞬間,兩只手同時翹起,讓馓子彎出規定的弧度。與此同時,馓子表面鼓出薄如蟬翼的晶亮圓泡兒。那泡泡兒在油的潤澤下,晶瑩剔透,一如珍珠閃耀。故名曰:珍珠馓子。
不斷的失敗終于孕育出了這個讓人驚嘆的美食藝術品。
北京電視臺特別邀請王素明現場表演這一制作過程。現場的觀眾、熒屏前的觀眾,都被王素明的高超技藝折服了。
創新的收獲接二連三。
中國宇航員楊利偉的首次太空徜徉,激發了王素明新的靈感。
太空帶回的茄子籽繁育出了別樣的茄子。王素明要讓這有著非凡身世的茄子彰顯出中國人的自豪。
一個創意飛進了他的腦海:就用太空茄瓜命名這道美食!
于是,一個極富幻想的生動情景誕生在餐桌上——糖粉制作的衛星、嫦娥相依相偎;用糯米粉、澄面、白糖、油制作的茄瓜以假亂真;包上茄干兒做的餡,然后下鍋油炸。一盤如夢如幻的美食,看得讓人不忍下口,嗅著令人垂涎欲滴。
這道美食,在王素明報考中國烹飪大師的現場表演時,讓在場的總后勤部長廖錫龍都嘖嘖贊嘆。
為了迎接黨的十七大的召開,北京舉辦了烹飪技能大賽。
這次是王素明的徒弟郗玉根參賽。
郗玉根是王素明眾多徒弟中的一個。這些年來,王素明也像師父郭文彬先生帶他一樣,用心血和真情帶著他的徒弟們。這是一種神圣的遺傳。
遺傳基因的力量是強大的。文化基因的遺傳尤為入骨入血。文彬老那一身中國面點文化的基因在王素明這里不僅得到了繼承,更多的是得以光大。如今,王素明的徒弟又個個出類拔萃。不論男徒弟、女徒弟 ,不少也已經是中國的面點大師了。郗玉根便是其中的一個。
王素明這次為郗玉根設計的作品是燈籠包。
這是在鉗花包的基礎上變型為燈籠造型的。
這又是一次面點制作上的極限突破。更是中國傳統合院式建筑藝術與面點藝術的一次大膽融合。
設想的效果是這樣的:5個燈籠為一排,兩排燈籠相對擺放在院落里。前景是一座四合院的門臉。門墩是兩頭獅子把守。背景用古香古色的牌樓做襯。這堂極像舞臺上舞美制作出的場景,以極大的遐想空間把人們帶入了它所設定的年代環境。
這簡直就是北京四合院的濃縮提純。
既是如此,別無捷徑。王素明帶著相機到北京后海拍了大量四合院門臉、牌樓的照片。從中找出它們最有共性的建筑特點。最后確定了自己的方案。
門臉、牌樓和獅子門墩是用糖粉制作的。色、型逼真,巧奪天工。門樓上的瓦片都清晰可數。燈籠包的面用腐乳汁和成。胎帶的醬紅,與宮燈顏色如出一轍。
郗玉根將師父的創意發揮的淋漓盡致。賽場上作品剛一完成,便引得評委齊聲贊嘆。
王素明積累一身的中國面點技藝,已經承接到了徒弟們的手上。
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化之所以延綿不斷,就在于這滲入民族血液里的基因,在華夏兒女中一代代地傳接著。這種傳接如同黃河的流水,不論遇到怎樣的曲折,哪怕彎曲出九十九道彎,最后還是奔入大海。
忙碌的日子過得飛快。不知不覺中,王素明看到花甲之年在不遠處向他招手。他知道,自己距離開崗位的時間不多了。難舍的情愫不時襲擾著他。
京西賓館的領導也未雨綢繆地想到了,大師們的才藝本是賓館的一筆寶貴財富。不能因為大師們的退離讓這財富斷代。于是決定編撰《京西賓館菜譜集錦》。面點篇章自然由王素明主筆。
就在王素明退休之際迎來了京西賓館建館50周年。他以多次立功受獎而被編入京西賓館館史。
王素明以自己有口皆碑的業績和高超的面點技藝贏得了尊重。賓館領導為他的退休暨收徒舉辦了一個規模空前的儀式。大家紛紛表達著對他的敬佩之情。叮囑他別再受累,安度晚年。
家人也盼望著他從此能安歇在家,盡享天倫之樂。
幾年過去了。退了休的王素明卻沒有安分一天。
他把退休當成了陣地轉移。在新的時空下開始了更大的施展。
那是怎樣的一種充實——依然惦念著徒弟們:師徒交流、示范實操、幫助設計;依然履行著大師的使命:出任大賽評委、應邀授課講學、受聘擔任客座教授;依然踐行者共產黨員的職責:走進校園指導學校食堂工作、走向邊防,為邊防官兵吃的營養健康、吃出戰斗力盡心盡力。
繁忙的社會活動讓王素明樂在其中。更讓他、也讓他的快板書師父王印權、劉蘭芳老倆口欣慰的是,他的快板書終于又派上用場了。
在王素明所表演的快板書段子中,《北京小吃》是他最喜歡的。
是啊,“北京小吃”耗了他一輩子的心血!
2017. 9. 16.于北京草橋.